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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物的历史变迁|从种植、采集、畜牧到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?

文章来源:相欣奕 郭健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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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3-10-07 21:13:00

“人类的历史,其基质可以说就是一部开发和利用食物资源的历史”,这句话实属智慧。东西有别,然而“挣口饭吃”与“bread earner”都为这句话提供注解——人生的本质,是谋生和维生。芸芸众生为“养家糊口”和“生存下去”耗时耗力。偶有例外,“含着金汤匙出生”的人是例外,但一不小心,又落在了吃饭的工具之上。

过去几年,许多人为了在瘟疫中“生存下去”闭门不出颇为郁郁,然而几则影星居家新闻,却可供一乐。漫威小蜘蛛侠荷兰弟(汤姆·赫兰德)在超市抢购不到鸡蛋,索性养了两只母鸡准备实现“鸡蛋自由”,而“毒液”汤姆·哈迪则开始动手在家种菜。特殊时期,人人居家,不能出门“找食”,却在厨房与食物缠斗,有人学会了烘焙,有人做出了凉皮,人与食物的关系达到新高度。又有相当一部分人,是的确“不工作,无食物”。读者们大可不必对号入座,把这一席之地留给孟买达拉维贫民窟真正困顿的穷人。

本文取了一个无比宏大的标题,即便是很多本大部头的书都难以述尽“食物的历史变迁”。所以笔者只能以6个与食物相关的问题为线索串联,辅以寻章摘句的文献检索,以期为这一话题提供不同的视角。

本系列将刊载于《碧山14:食物》,经授权发布,主编为左靖。《碧山》杂志书是一系列试图寻找重返我们传统家园之路的杂志书,创办于2012年。试图以现代人的视角重新梳理传统文化在中国人生活中的位置,并探讨以此为源头展开传承与创新行动的可能。官方微博:@碧山杂志书。

问题之①食物是什么?

食物与运气相关

食物是一种偶然。在内陆吃海鲜,在雪天啃西瓜,这绝非常规。漫长人类历史之中的绝大部分时间,人用什么填饱肚子,取决于脚步所达的力所能及范围。人猿相揖别,已逾百万年。人类远祖在各自地盘上逡巡觅食维生,寻得果实草根,捉得鱼虫鸟兽,皆果腹充饥,可凭考古发现去推测想象。数千年城市发展史,大运量交通出现之前(古代的运河、现代的铁路公路)城市规模受限于周边粮食供给。农耕社会、工业社会、现代社会纷至沓来,然而直至一百年(或更短)之前,土生土长,靠山吃山,仍适用于地球上绝大部分人类。从这个意义上来看,不论古今中外,人在何处出生,以何为食,是运气。

食物与技术相关

技术扩展可食之物的范围。抓起石头击打骨头让人食髓知味,击打硬壳取出果实更是意外收获。从原始人翻检野火的灰烬觅得与茹毛饮血不同口味的食物,到掌握取火技术和保存火种,不知有多漫长。生食完全无法与火中取栗的曼妙相比。时至今日,多少人深爱的口味,仍是架在火上滋滋烤着的肉。现今食物技术层出不穷,这边厢实验室培养出一块牛肉,那边厢35天就养大一只鸡。但帮助人类生生不息绵延至今的,却是石头、木头、火、陶器、绳子、磨子,是种植、选育、畜牧、发酵等最为绵延久长的传统技艺。 

架在火上烧烤的食物充满巨大的吸引力  卢琛 摄

食物与政治相关

自从有了阶级,食物便与政治相关。从“无食我黍”之一咏三叹,到“何不食肉糜”之毫无智识之反问——人们在做什么?人们在吃什么?人们吃饱了吗?人们的吃食有何不同?——细究这几个问题,几乎可以理解人类的全部历史。 

食物与哲学相关

哲学是非常宽泛的概念,所谓“关于世界观和方法论的理论体系”。吃什么?一日三餐人人面对。食物无比寻常,每个人都是食物专家。食物又非常复杂,普通人甚少去细致思忖。有人认为“肉食者鄙”,有人认为“嚼得菜根,百事可为”,有人因宗教信仰而选择食物,有人为养生而少食、素食乃至辟谷,有人以饕餮为最高追求。这是人的“世界观”的反映,是“方法”的选择,在这个意义上,食物与哲学相关。

问题之②:主食吃什么?

米还是面?作为北方人,按道理我应该以面为生,可事实并非如此。我从小爱吃米。以不那么专业的方式追寻原因,或是因为故乡的村庄可种水稻,这很少见。笔者听父亲说起他小时候,故乡的村庄四面稻田藕塘垂柳,即使是旱地,锄头刨两下,清水就汩汩而来,手捧起就可入口。我无缘亲见,倒是看到自家存放的一两百年的地契,其中一份清晰注明买入“水旱地八亩”,可兹印证。就是因为此,故乡的村子略显特立独行,外人云“出门两腿青泥”,而乡亲们则满足地自夸“吃不完的白莲藕荸荠梨”。变化发生在1970年代,华北地下水抽采,渐成漏斗之势。此后再无水田,倒是有大片麦田,以及麦收之后取而代之的玉米青纱帐。可惜我并未吃过一口故乡种植的米,却有着爱吃米的口味。

米还是面?正是现今中国两大主食。南方好米,北方嗜面,偶有例外。而追溯历史,主食出现了显著变化。

在漫长的历史中,主要粮食品种随着气候变迁、区域往来的变化以及工程技术的演进而变化。农耕文明之前,食物经由采集捕猎获得,富含淀粉的食物,包括植物的种子、块茎根茎权且被作为主食。然而觅食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,人类的食物多样,难以做主食副食之区分。即便在农耕文明早期,先民的食物来源仍以采集为主,栽培为辅。据考古遗存,中国先民种植的粮食作物,北方以粟和黍为代表,南方则以稻为主,局部地区有大小麦和豆类种植,另有地区以块根块茎植物为主。

《诗经》给我们提供了距今3000年前的丰富信息。其中记叙的庄稼如下:黍与稷(分别为大黄米和小黄米);大麦与小麦(麦饭珍贵,为天子日常所食,直到汉代兴修水利之后,种麦普及,才进入百姓碗里);粟与稻(分别是小米和大米);菽(大豆,豆饭藿羹,自古以来贫者食);麻(麻籽做饭或熬粥,难以除去外壳);人工选择的嘉种。

春秋时期,主粮的南北之分依旧延续:北方主要种植粟与黍,南方种植稻。战国以来,因大力修建水利工程,需水量大的菽(大豆)地位提升。灌溉技术加之以石圆磨的发明,小麦种植得到快速发展,直至秦汉,小麦终于成为北方主要种植作物。此后成就中国南米北面的格局。值得一提的是,因为稻的产量高于麦,历朝历代不乏推广北方稻作的努力。北方稻作,或凭借水利工程实施,或依靠丰富浅层地下水优势实现。正如开篇提到,我的故乡虽处北方,却一直种稻种藕,是由丰富的地下水资源支撑。而地下水水位降低,也是导致水田消弭的直接原因。

主食之品种变迁,在人口增加的压力之下,一路向着高产易加工奔去。粟黍被耐旱高产的大小麦所替代;香稻糯稻被高产的籼与粳所替代,又进而被杂交稻、超级稻所取代;菱角、大麻子、薏苡、高粱等难以脱粒,全不如玉米。粮食之生产方式,现今亦在变迁之中。

而今我远离故乡数千里,只把他乡做故乡。说到现在生活的城市,我已生活25年。爱人的老家是近郊一个村庄。家里曾经养猪种稻种葡萄。院外竹子环绕,出门是一口堰塘,再外围是小块菜圃和大片水田。仍记得十来年前,水田中放养了鱼苗,收割稻谷之后捉鱼,鲫鱼草鱼鲤鱼,在放去一部分水之后的稻田中乱蹦,随手便捉。自家种稻,每年新米出来,都会非常郑重地备好酒菜品尝新米。这些体验再不会有。近郊乡间农户甚少再种稻谷。种庄稼成本太高,粮价低,而且把人捆绑住了,不如打工,所以弃种。这样的变化,发生在这十年中。去年秋天,偶然到访一处远郊农园,生态农法,集中耕作,数千亩稻谷青青,溪流环绕,走在田间只闻风声虫鸣,颇为喜人。这或成为中国继小农精耕细作之后的粮食生产模式。

 

重庆长寿的稻田 相欣奕 摄

野地里常见燕麦。四月的田间,一丛一丛的燕麦茁壮硕大。它们会被人惦记,等待成熟时采摘收藏食用,珍而重之远甚于大米和面粉。采集渔猎时代,野地里逡巡的人类先祖,遇到的植物皆为野草,遇到的动物皆为野兽。如同偶遇燕麦,他们也会在恰当的时间,遇到这样籽实饱满的野草,放进嘴里咀嚼,凭借体验和记忆采集。他们会缓慢积累经验。聪明到足够程度,又太平了足够长的时日,野草变为庄稼,野兽变为牲畜,采集渔猎变为种植养殖。曾经的食物,比如燕麦,在嘉种的筛选中被放弃,成为当今的野草。查阅文献,不乏燕麦杂草用药除之的技术。所谓良莠之分。

西安某餐馆门厅的供奉,有花生、瓜子、挂面、玉米,是油料与粮食 相欣奕 摄 

时至今日,绝大多数人的主食之问,仅限于:米还是面?而不管是米还是面,即便是农家,自耕自种的米面,愈发成为稀有之物了。

问题之③:何以度荒年?

缺粮的压力贯穿着人类历史。总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导致粮食缺乏,或战事,或天时,或蝗灾,或生齿繁多。上至王公贵族,下至平民百姓,都可能为缺粮所累。唐以长安为都城,随着长安城人口繁荣,关中地区无法供应足够粮食。又因地势所限,无法借助运河运送粮食,导致王公贵族去往东都洛阳就食。百姓度饥荒,可没这样容易。农业文明积累的智慧,大多与果腹和维生相关。

大豆历史绵长,又称菽。所谓不辨菽麦,即把大豆与麦相提并论。春秋时期位列五谷之一,仅次于粟。即便后来慢慢退出主食行列,大豆一直被列为可度荒年之物。大豆一则耐贫瘠,生长期短;二则有固氮提升土壤肥力之功效,又不为蝗虫所食。诸般好处,因而被认定“大豆保岁易为,宜古之所以备凶年也。谨记家口数,种大豆。率人五亩,此田之本也”。与大豆同列的,还有“稗多收,能水旱,可救俭岁”;芋“可以救饥馑,度凶年。”记载中还有雕胡饭度饥荒,菰米是也。又说竹子往往在饥年开花结实,竹米洁白清香,恰可采集充饥。担此大任的,还有薯蓣(即山药)、蒟蒻(魔芋)、柿子(俗称木头庄稼,含有丰富的淀粉和糖)。对芸芸众生而言,凭借这些食物熬过凶年,百事大吉,未来可待。 

 

2019年深秋西安郊区古观音禅寺路边的柿树和售卖柿子的村民  相欣奕 摄

清代以来,中国人口激增,外来的玉米、甘薯和马铃薯对养活大量人口并促进人口增长而言发挥着重要作用。关于玉米,明代杭州府的田艺衡在《留青日札》中介绍,“出于西番,旧名番麦,以其曾进御,故称御麦。干叶类稷,花类稻穗,其苞如拳而长,其须如红绒,其实如芡实大而莹白。花开于顶,实结于节,真异谷也。吾乡传得此种,多有种之者”。清代以后,在人口增长压力之下,玉米种植各地普及。多处都见棚民开山种植玉米的记载。“外来之人租得荒山,即芟尽草根,兴种番薯、包芦(即玉米)、花生、芝麻之属,弥山遍谷,到处皆有”。玉米为激增的人口提供口粮,也促成人口进一步增长。与此同时,早期棚民开山垦荒种植玉米,也埋下水土流失生态恶化的伏笔。如文献所列,“从明代万历年间玉米传入后,即开始在全省缓慢传播;自乾隆中期开始,人口压力导致粮食缺口扩大,大量棚民进入山区,通过广泛种植玉米解决粮食危机;嘉庆、道光年间,玉米种植规模的扩大解决了这些棚民的温饱问题,但却破坏了当地的生态平衡,导致浙江省山区出现严重水土流失”。

关于甘薯的引入,有如下记载。明时,在吕宋(即菲律宾)做生意的福建长乐人陈振龙见当地种植一种叫“甘薯”的块根作物,块根“大如拳,皮色朱红,心脆多汁,生熟皆可食,产量又高,广种耐瘠”。想到家乡福建山多田少,土地贫瘠,粮食不足,陈振龙决心把甘薯引进中国。1593年,菲律宾处于西班牙殖民统治之下,视甘薯为奇货,“禁不令出境”。陈振龙“取薯藤绞入汲水绳中”,并在绳面涂抹污泥,于1593年初夏躲过检查,“始得渡海”。

十年之前的春节,我曾乘车由丽江去泸沽湖。途经宁蒗,看到高山陡坡,山上土石裸露,干旱无比。远处山头冒着烟,惊呼起火。当地司机熟视无睹。后来我理解,这是刀耕火种习俗的延续。烧山之后,就等漫长旱季结束的一场雨来,随后种玉米种土豆。玉米和土豆是当地唯一种植的庄稼。今年春季,听闻西昌和丽江等地皆有大火,我不知晓起火原因,但念及刀耕火种的习俗也会导致山火,不免心惊。一年春节前,我在北京与滴滴司机聊天,知晓他来自内蒙赤峰。老家有几亩地,媳妇在家带孩子种地,因为缺水,一年只能种出一季玉米。因此他到北京为家人觅食,每月挣得三四千元颇为知足。想他很难在北京坚持度过2020年这个充满不确定的年份。希望他能在别处劳动,为家人觅食。

不管怎么说,2020年我在春节囤的一袋子土豆已经发芽,切块后种在土里的几株,出乎意料的肥壮,已有几十公分高,期待收获。同样,在疫情最胶着的时段,我看上了某电商推出的80斤一包的大豆,苦于不知如何搬进电梯,才算作罢。前几天单位工会通知,为庆祝劳动节,给大家在校园卡中充入300元钱。这个传统由来已久,而同事相互打趣的方式,是把钱换算成食堂的馒头。一个馒头4毛钱,相当于单位给每人发了750个馒头呐。看,虽然没有饥饿的经历,但人们都有备荒的本能。

问题之④:以何下饭?从采薇采荇到夜雨剪春韭

食野之苹,古今所好

在家躲避疫情,当我2020年第一次踩到春天的草地上时,拔下的一株清明菜已经开花。而我的学生海妃,在贵州大山里,已帮助家人采摘了春天最嫩的笋子和蕨菜,晾干后束之高阁。

贵州大山中今春采集制作的蕨菜干 杨海妃 摄

《诗经》中的姑娘们,朴实又勤劳,出门通常不会空手而归,随手采摘野菜野果。参差荇菜,采薇采薇,采采卷耳(苍耳),采采芣苢(车前草),采葑采菲(蔓菁和萝卜)。现今很多人踏青时挖来荠菜包饺子摘来槐花榆钱儿做团子,不一定是附庸《诗经》的风雅。如果是在乡间,那是采集食物的传统再现。比如,我的学生海妃家,年年都采摘和储藏笋干和蕨菜干。如果在城市,则多是城市居民趁春风和暖外出踏青顺便凑趣。无论清明菜还是荠菜,一小枝一小枝嫩叶嫩芽,费时费力采一大包,回家用开水一烫一炒,不足一盘。口味因人而异。有人夸赞为“春天的味道”,有人嫌弃清苦。这样看来,《诗经》中的姑娘们,出门顺手采的野菜,只会为饭桌上加一些点缀,肯定果腹不足。如果她们能得到一棵大白菜,或一根大萝卜,并品尝一下味道,野菜们可能会被弃之不顾。

园圃之内:从园中葵到大白菜

2020年春天,我虽没采到可入口的清明菜,却采到几株薄荷,栽种到自家花池里。野菜变成蔬菜,就是从野外移栽到菜圃中这么简单。“夜雨剪春韭,新炊间黄粱”——看,多么方便,菜圃就在家旁,早起剪来一把就可加餐。农耕时代,风调雨顺,无灾无病,小富即安。“最高峰顶有人家,冬种蔓菁春采茶。长笑江头来往客,冷风寒雨宿天涯”——杨升庵先生在思忖罢“滚滚长江东逝水”之后,也不免生了种菜采茶的耕读之心。

按照记载,在人口较少、植被丰茂的地区,野外采摘即可满足菜蔬的需求。正如有学者对《诗经》中菜蔬的一番考究,判定即便莲藕也是野生而非种植。先秦时出现果蔬栽培,菜地为圃,篱笆围起来的是园,专供果蔬种植。姜、葱、韭菜、萝卜至今是厨房常备之菜蔬,在春秋时即被人工栽培。葫芦宜菜宜器,也早早被人工栽培。今日很多北方人家备有葫芦瓢舀水,葫芦也被赋予谐音“福禄”美意。

谁是百菜之王?产量大、口感好、耐储存应是蔬菜的良好品质。先秦以来,直至宋代元代,葵一直被广泛推广种植,当仁不让的“百菜之主”。正如诗中云,青青园中葵,朝露待日晞。此葵并非向日葵,而是四川重庆等地所称“冬寒菜”。宽叶细枝,可反复剪叶持续生长,冬天不歇。至今是川渝地区百姓钟爱的菜蔬,可不用油盐直接水煮,一碗青碧;亦可在米粥煮熟之际下锅,一锅清香。宋代以后,“菘”开始崛起,“春韭秋菘”正是赞其美,即大白菜。经过不断培育,明清时期白菜崛起为“百菜之主”。而此前的葵,地位降低,甚至在《本草纲目》中被列为草部。与白菜同时崛起的还有萝卜。所谓“萝卜青菜,各有所爱”,二者成为蔬菜的代名词。 

翡翠白菜 图片来自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馆官网

 

蔬菜  相欣奕 摄

反季节果蔬人人爱,始皇帝借此“坑人”

北方冬季,鲜菜难寻。除了备好的干菜腌菜,以及耐存的萝卜白菜之外,是否可寻得其他鲜菜?今时今日当然不成问题,云南和攀枝花出产的鲜嫩菜蔬随处供应,大棚种植更是反季节而行之。细究温室种菜,有一则轶事。骊山有温泉,秦始皇派人在此建温室种瓜果蔬菜。寒冷的冬天里,召集儒生去往温室看瓜吃酒。儒生们充满好奇地去了,始皇帝就地完成了“坑人”之骇人听闻之举。各个朝代,都可见温室栽培的记载,满足寒冷季节对新鲜瓜果蔬菜的需求。但在历史上而言,反季节菜蔬极为珍稀,仅供少数人食用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

问题之⑤:何不食肉?

晋惠帝因“何不食肉糜?”一句闻名。因时逢灾年,颗粒无收,百姓为了活命吃树皮草根,很多人被饿死。皇帝听闻奏报反问,“何不食肉糜?”就此典故不做演绎,只想埋下一个问题:所言肉糜,是猪,是羊,还是牛?

“断竹,续竹,飞土,逐肉”——这则上古歌谣,记叙了先民为猎得一口肥甘而做的努力。砍下野竹子,接续成为弓;射出泥弹子,击中飞奔的猎物。现今竞技场上的诸多项目,标枪、铁饼、铅球、长跑,也莫不延续古人追逐猎物的动作。自古至今,肉食的来源,无外乎渔猎和畜牧。长期以来,在中国百姓的食物构成之中,肉食来源、种类及所占比例都在发生着变化。一方面,从历史上看,因身份地位不同,食物结构中肉类占比存在巨大差异。另一方面,今时今日,中国百姓膳食中肉类占比达到前所未有的峰值。据营养学报的文章,仅从近30年看,谷薯类和蔬菜摄入持续下降,动物性食物摄入快速增加,畜肉所占比例过高。膳食结构不合理,加上不良生活方式等诸多因素,导致超重肥胖及相关慢性病问题日趋加重。

正如俞为洁在《中国食料史》中所做考据,因植物性食物易于腐烂,难以留存,因此考古遗迹中总见大量动物遗骨,导致人们误以为先民是强大的狩猎者。实则不然。限于取获食物的能力以及人类生理特征,远古人类膳食结构为偏素性杂食。史前人类渔猎获得的肉食包括鹿、野猪、野牛、鼠类,近水地区的先民也会取鱼虾蚌等水生动物而食。昆虫的捕食,在我国西南地区延续至今。

畜牧业初起,猪与农业耕作相适合,易于养肥,成为主要驯养的动物。距今9000年左右的河南省舞阳县贾湖遗址出土了目前所知最早的家猪。羊的驯养则最早见于黄河流域。食物缺乏时,猪因与人争食而被放弃,羊啃食牧草,水草丰美的地区颇为适宜。距今5000年前的甘青地区,出土了目前中国最早的可确定为家畜的绵羊。牛的驯养更要晚些。距今4500年到4000年左右, 家养黄牛在黄河流域中下游地区多个遗址出现。晚商时期, 中原地区已形成完备的“六畜”(马、牛、羊、鸡、犬、猪)经济。据《孝民屯遗址晚商先民的动物蛋白消费及相关问题初探》所载,殷墟晚商遗址内先民的身份等级悬殊,食性差异显著。地位高者占有较多的动物资源,以牛、羊为贵,而以猪为贱。地位较低者,动物性食物的摄取几乎没有。夏商周经常性祭祀,以马、牛、羊为牺牲,这促进了畜牧业的发展。

秦汉时期,狩猎野味仍是肉食获取的一部分。畜牧业出现草原游牧(河湟、蒙古、川滇)和农区畜牧的分异。前者主要牧养马牛羊,后者则圈养羊猪鸡。魏晋南北朝,北方游牧民族南下,使得北方畜牧业发达,以养羊为主,南方农区则以猪鸡为主。这一时期各民族文化大融合,饮食习惯概莫能外。据文献记载,此时宫廷肴馔,有野味,有畜牧产品;有鱼有鹿,有猪有牛羊。晋惠帝所问“何不食肉糜?”,还真不好说到底是猪,还是牛羊。

隋唐五代时期,食用肉类主要为猪、羊、鸡、鸭。羊肉是上等肉食,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清朝才有改变。猪肉是下等肉食,但民间多为食用。养鸡盛行,为司晨、食肉和取蛋。禁食牛肉是唐代的国策,唐玄宗曾颁发《禁屠杀马牛驴诏》。所谓“自古见其生不食其肉,资其力必报其功。马牛驴皆能任重致远,济人使用,先有处分,不令宰杀”。官方畜牧业以养马为主,私营畜牧业则马、牛、驴、骡兼有,以供役力。

羊肉之尊贵一直延续。宋代皇室御厨只用羊肉。猪肉在北宋极为低贱,上层社会很少食用。北宋东坡先生有诗可做明证,“黄州好猪肉,价贱如泥土。贵者不肯吃,贫者不解煮,早晨起来打两碗,饱得自家君莫管。”而晚他百年的南宋陆游的诗句“丰年留客足鸡豚”,可窥得农家养猪肥年的一斑。猪的地位,明代出现陡变。明代皇室朱姓,一度禁养猪。又姓朱又属猪的明武宗朱厚照发布了这样一条禁令,“照得养豕宰猪,固寻常通事。但当爵本命,又姓字异音同。况食之随生疮疾,深为未便。为此省谕地方,除牛羊等不禁外,即将豕牲(猪)不许喂养,及易卖宰杀,如若故违,本犯并当房家小,发极边永远充军。”猪易于养肥,适于农作,在小农经济中地位非同一般。所幸禁猪令持续不久即作罢。

清代皇室为满族,除了偏好野味之外,更嗜好猪肉。这就一改绵延已久的皇室食羊传统,日常饮食以猪肉为主,祭祖也以猪牲为主。据故宫博物院记载,清皇室“每天的朝祭、夕祭,在坤宁宫内各杀两口猪,在宫内肢解、煮熟。朝祭供神后,由参加祭祀的人和值班大臣、侍卫就地吃肉,夕祭肉则交御膳房。”满人食猪肉的热情,带动了全国人民对猪肉的爱好。时至今日,中国是全世界最大的猪肉消费国,2017年中国人吃掉差不多全球猪肉总产量的一半。

问题之⑥:无肉怎么办?豆腐亦可

有人吃羊,有人吃猪,但绝大部分时间里,仅限于上层阶级。普通百姓的日常饮食里,肉极为罕见。有人食肥甘,有人食豆饭,正是“食物是一种政治”之体现。穷人从何处获取蛋白质?吃不起肥羊,所以“小宰羊”就出现了。豆腐,即所谓“小宰羊”。

豆腐是中国人的情结。犹记得十年前笔者在德国访学,研究中心偏居小镇,下班后循着亚洲超市老板的提示去购买一块豆腐,拎着横穿小镇中心回到住处。这样的豆腐基本带着馊味,但也会被方正地切成小块,放热水中汆煮捞出,油锅葱花豆瓣酱细致煎炒,美美下饭吃掉。豆腐的供应,一周只有一天。

在文章的“主食”部分,大豆已经登场。这种悠久的作物,最早位列五谷,后地位隐退,却是备荒救饥的主力。黄豆是个宝,其功用有四:①下层百姓主粮;②备荒;③ 酿制豆酱和豆豉;④ 榨油。大豆直接煮食,会导致腹胀排气、消化不良。而豆腐的出现,则让一切改观。“豆腐”之名最早在五代时期的《清异录》中出现:“日市豆腐数,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。”有学者批驳豆腐由淮南王刘安所发明这一传说,认为其应该是在五代十国时期由匠人偶然发现,又或是劳动人民的集体发明。不管怎样,有了石磨,就可磨豆成浆;将豆浆倒入容器中煮沸,去掉豆腥味,加快蛋白质凝结的速度,促进豆腐成型。称呼豆腐为小宰羊,正是因为无肉,豆腐亦可。豆腐不光白嫩如羊脂,其营养价值也和羊肉不相上下。

今时今日,从北方的老豆腐配韭菜花,到川渝的河水豆花,从百家百味的烧豆腐,到绝对出挑的乐山脑花豆腐,大江南北的豆腐吃法数不胜数。在漫长的历史中,豆腐为国人提供易于吸收的蛋白质,功不可没,是以格外列出。

连篇累牍,行文至此,也只简单列出了主食、菜蔬、肉、豆腐四类食物变迁。关于食物,佐餐之味、茶酒之饮、饱食之外的零嘴儿、白日飞仙之丹药、养生健身之滋补、食素与辟谷,等等。话题展开,极富趣味,无穷无尽。毕竟,并非人人都是食物专家,但每个人都从一日三餐中积累了对食物的真实经验和认知。

 

 

朋友志芹的母亲制作的麦芽糖  赵志芹 摄

今日之吃食,量极大却极贫瘠,极精致又极粗糙。我们饱食终日,挂在嘴头上的就是“减肥节食”。我们不知不觉吃了很多甜蜜素,却难于吃到一口小麦和玉米熬制的麦芽糖。

你是否仍钟爱一碗猪油拌饭?又或韭菜炒鸡蛋?你是否仍钟爱火烤羊排?又或芥末生鱼片?你的口味,皆来自数千年前。接受它,享受它,这可比炸鸡薯条有趣多了。

食物在变,取食方式也在变。人类先祖四处逡巡凭运气采集捕猎获得吃食,我们现今足不出户等外卖投喂。这是得到了自由,抑或失去了自由?

参考文献:

① 俞为洁,《中国食料史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2年2月出版

② 徐光启,《农政全书》

③ 王保宁,朱光涌. 从抵制到接受:清代浙江的玉米种植[J],中国历史地理论丛,2019(01)

④ 王志宏,孙静,王惠君等.中国居民膳食结构的变迁与营养干预策略发展[J].营养学报,2019,41(05):427-432. 

⑤ 司艺,李志鹏.孝民屯遗址晚商先民的动物蛋白消费及相关问题初探[J].殷都学刊,2017,38(03):18-23. 

⑥ 张丽. 中国食物与农作体系变迁中的食物政治及治理[D].中国农业大学,2017.